水秀山青眉远长,归来闲倚小阁窗。

【刀剑乱舞】【土方组】天青色等烟雨

天青色等烟雨

1

京都一贯是这样子的:红鸟居黄木梁,一叠儿灰黑瓦葺;一道川连一条河,二条河沙洲上拌嘴挑事的,不一会儿呛呛到堀川边上,这都常事;夏天晴空万里,清水坂晒的正适合撒一把盐来烤咸鱼;有时晴天下雨,天一溜儿青色,配朦胧细雨,保不齐就是因为哪家狐狸嫁女。

这时候,日头刚刚升起来,破晓的光直晃人眼,鸭川河畔的小店铺挂出了三片布的帘头。堀川国广眯缝眼睛看了看初升的太阳,扯平帘头,扯一个笑,转头回他的小出租店里去了。

2

和泉守兼定望了望屋檐外的天,仍是好好的、透亮的淡青色,雨却早已经下下来了。雨丝晶亮细密,叮叮咚咚打在鸭川河面上。

这叫什么事儿嘛,上京都头天碰着雨,堂堂会津武士寄在这小出租店屋檐下……和泉守兼定这边想着,回头看三片的紫色布帘,上书“出梅屋”几个白字。他往下瞥,却冷不防对上一双从帘布里探出来的,好漂亮的眼睛,温柔而明朗地蓝着。这样一对眼镶在一张白净清秀的面庞上,就如苏麻离青[注1]染上白瓷瓶,清晰,秀气,恰到好处。至于面庞下边,白皙的颈子拿优美的锁骨一扣,慢慢隐入一件裏柳色的浴衣,外面披一件羽织。他一面揭挂帘子的竹竿一面说:“请您进来避雨吧。”

和泉守兼定这就进了店里,大大小小装东西的箱子盒子一个个地堆起来,小梳子、小茶具、小铜镜紧密地在箱子上排排坐。

和泉守兼定找了块小地方坐下,仍仰着头环顾店铺,“你这是出租店?”

堀川国广奉给他一杯清茶水,“是的。”

“店名是叫出梅屋?”

“是这样的。”

“有梅花没有?”

堀川国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先生,这是夏天。梅花要等到冬天,千驮谷的花木店里才有——”他转过身轻轻捧来一只瓶子,“但是店里有梅瓶,专门用来插梅花的,眼下没有梅花,插旁的什么花,也都可以。这一只就很漂亮。”

和泉守兼定接过瓶子,瓶身如他方才瞧见的脖颈般纤细好看,里面镶满了精细玲珑的气泡,颜色也足够独特,不是盛夏时要滴落到人间的湛蓝,也不是阴雨时灰蒙蒙一片叫人心烦意乱,是晴天里下雨时猜不透想不明,也找不出任何词藻可以形容的一种颜色,恰与此刻屋外天空如出一辙。

“这叫什么颜色?”

“天青色。”

和泉守兼定一怔,没藏住笑意,确实也就这个词最恰当,这就是天原本的颜色。

“这是汝窑工艺,拿玛瑙粉上釉,烤出来有细密的气泡,这才有这种独一无二的颜色。”

“独一无二?”

堀川国广垂眸看他手心里的茶杯。

“是呀,旁的窑洞烤不出这种颜色,天青色只属于汝瓷……”

“还有这时候外面的天空。”

好拙劣的风情话。

堀川国广眼角带笑:“您不会是俳句师吧?”

和泉守兼定从很憋屈的小地方站起来,一手拎着梅瓶,一手交了租赁费,带着他的刀往已然停雨的屋外走。

“我名和泉守兼定,会津藩奉公者,日前会津大名受将军命令,我跟随他至江户参觐,途中停旅京都,将逗留近月。大恩不言谢——”

“来日再见。”

和泉守兼定撩开布帘,头已探出帘外。他听到有声音自身后传来——

“堀川国广。”

也便勾起嘴角,抚刀离去。

3

约莫着过了有一周的样子,堀川国广打隔壁加州清光的海苔店里回来,掀开布帘,却看见和泉守兼定怀抱太刀蜷在店里,像只猫似的在多好多好的阳光里,倚着柜台眯着眼睛打盹儿。堀川国广走回柜台,轻手轻脚地跪坐下来。和泉守兼定这时候半睁开眼皮,暖黄色的阳光透过细长的睫毛映在他浅葱色的眸子里,碎成天川银河。他略微抬抬下巴示意堀川国广看一眼柜台,声音慵懒:“给你还回来了。”

堀川国广捧起梅瓶一打量,两片野兰草狭长的铁色叶剑自瓶中娉婷而出,兰花小巧而精致地好看,楝色中微微透明。

“兼先生还东西还要搭枝花,做生意要亏本的。”

“我不在乎。”

“好、好。”

和泉守兼定微微正坐,“昨天我来你店里,没找见你。”

堀川国广说:“昨天我是去大和守先生店里坐了一会儿来着……等等,你怎么进的店?”

和泉守兼定没放声。

堀川国广也懒得追问,起身翻找了一会儿,最后递来一只烟管,“那么这个送给您了,作为赔礼。您放心,是十成新的。”

和泉守兼定愣了愣,手终于没伸出去。

“想什么呢?想必兼先生烟管之雨频来[注2],我可无意奢求。”

和泉守兼定有点不高兴似地接过烟管。

“既然您自己进得来——那么倘若您要来借还东西而我不在店里,留个字条就好了。”

“好。”

4

和泉守兼定白天处理完公事,黄昏时一准儿提着刀扎进堀川国广的出租店。黄昏时暮色苍茫,鸭川水的鳞波泛起耀眼的橙黄色。店外鸭川旁的土路上,有提着篮筐挑着扁担往家走的人。这时候店里不会来人,两个人拉拉扯扯——

“隔壁开海苔店的加州先生,这阵子总往鸭川对面大和守先生的荞麦店里跑,好像他们家的海苔是靠加州先生供货。”

“是吗?我以为他俩相好呢,今儿一趟儿明儿一趟儿的。”

又有时话锋一转,说:

“兼先生几时候往江户去呀?”

“还得一阵儿吧,京都的事情也很多啊——”

还有时候聊得饿了:“我请你去吃夫妇善哉啊?”

“好。”

今天的唠嗑依旧是拖着长调子,你一句我一句。堀川国广看着店外面往家走的人脚步一个比一个急切。他望向从不抽烟的和泉守兼定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一截烟管,问,“兼先生不回家吗?”

和泉守兼定说:“我没有家。”

“不是、不是。兼先生在京都当然没有家,是在会津对吧?我是说,兼先生不回住处吗?”

“我在会津也没有家。也没有家人。”

“一场大火……都没有了。”

和泉守兼定提着他的那柄鞘上有着洒黑粉凤凰牡丹的刀往店门口晃去,“但是在京都有住处,我回去了。”他走出店面,又想起什么似地撩开紫底白字的帘子把脑袋往店里一探,“明天黄昏,我来店里接你,去神社看看。”


要去的神社并非名气很大的圣地,自闹市街里斜出一条小路,松柏苍翠,石板玲琅,鸟居深处一方小祠堂,没有人声,干净冷清得让人敬畏。京都是从来不缺神社的,大大小小神社足有三四百座,这一处堀川国广并未来过。他同和泉守兼定慢慢地踱在石板路上,这一回竟然没有谈笑。夕阳还没有烧到最旺的时候,树林很薄,石板路旁只有两三排树,生得并不规矩,黄昏的光穿过或虬曲伏地的,或横出枝桠的树影照在石板路上,树叶间隙细碎奇特,和泉守兼定一个一个去辨认它们的形状,像花,像鸟,像四不像,阳光把这纹路晒得又暖又亮,全铺在鸟居和人的身上,似是叠了一层毫无章法的花纹,这光的花纹旁还泛着一层柔和的暖橙色,将明暗渲染得柔和又清晰。时光绵长,景色悠远,脚下每一步都恍如隔世,草鞋摩擦石板的声音同林间乌鸦的叫声,和泉守兼定也都听不清楚,清清两两,好像回声。

鞠躬,合掌,鞠躬,神社的摇铃声比鸟鸣好听。参拜时和泉守兼定还浸在黄昏给人的恍惚错觉里,心里什么也没想。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可以拜的;如果硬要套一个愿望上去,那么祈求此次上江户参觐顺风顺水一路平安也许可以算一个。打道回府——黄昏里鲜艳似火的鸟居重叠到闹市路上,仿佛有千万栏横在眼前。黄昏燃得一塌糊涂,好像伸出手就能烫伤人。太阳又往下沉了一点,透过树干而来,因此人脸上身上不再是斑驳陆离的叶影,而是大片的清晰的光彩,唯有衣角还镶着细纹,却也霎时间敛去了。这时候没有风。乌鸦没了动静。回去的路是堀川国广踏出了第一步,草鞋声是此刻唯一的声响,他素净的浴衣在黄昏里映出淡柔的鹅黄色,黑色的发尾也沾了一滴橘黄,光把面貌衬得更加柔和。黄昏把众生笼罩,神明般温柔。在这无限大的静寂的暮色里,堀川国广回头看向和泉守兼定,嗓音柔软:“走吧?”

此时最后一只落单的乌鸦归巢,嘶鸣出声,恰把和泉守兼定的回答掩盖其中。

5

顺顺流流的小日子过了好一阵儿——其实也不长,只是感觉长——和泉守兼定突然开口说:“明天要离开京都了。”

堀川国广说:“祝您一路平安。”

和泉守兼定起身牵了他拴在店外的马,“上马,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堀川国广这还是第一次骑马呢。天空是清澈的青色,辽远中带一点点孤寂的情愫,阳光灿烂得好不像话;放眼望去,视野中只有一片云彩,不一会儿就散开了。他着一件薄茶色和服,披一件蓝媚茶色的羽织,静悄悄地把自个儿的身子骨倚在和泉守兼定的宽厚背脊上,两条臂松松环过他,手好端端地叠在和泉守兼定的腹部,颠簸中偶尔触到他的衣襟,眨一眨眼睛,低眉敛目也就笑了。

马一路沿着鸭川河奔走到京都闹市区外,一条畦道,左边是无边的野草丛,草生得高,叶子纤细锋利,香草或是药草挺拔得混生在草地里,叶片的轮廓可爱精巧,右边的草地不宽,占了土路与鸭川水之间大约三尺的距离。和泉守兼定把马留在路边一棵孤树下,又把堀川国广抱下了马。他们一前一后走在草地里,和泉守兼定是走在前面的那个,堀川国广静悄悄跟在他后面。长草被踩折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自鸭川对岸而来的微风送来草的熏香。

和泉守兼定在草丛里定住身子,宽厚的裤子下摆朦胧在草影里。鸭川河就在他脚下。

自京都市区奔赴这里,时间已经是傍晚,但是天仍是好端端的青色。那颜色介于蓝色与绿色,也许像水浅葱,但比它灰冷一些,很淡很薄。同最初那只梅瓶一样的柔雅色彩。

一滴水落进鸭川。

下雨了。

天色没有变化,也看不见阴云,但薄雨已经下下来了。那雨很细很薄,甚至看不见雨丝,像烟一般笼罩在天地间。

和泉守兼定的轮廓在烟雨里变淡了,他把羽织一解,反身笼在堀川国广身上,“下雨了。回去吧?”

堀川国广低低笑了,他抓紧了羽织,摇了摇头。和泉守兼定有些无奈又有些欣慰的笑了,但这笑容很快就敛去,他背过身,仍定定立在草丛里。

堀川国广就这样盯着和泉守兼定的背影,那高挑厚实的脊背里多了一丝让他心疼的伤感。

和泉守兼定眺望鸭川对岸。

鸭川的对岸有几户人家,一溜黑瓦葺,一排黄格子门,在雨里静默着。

“那里曾是我家乡。”

堀川国广没有回答他。

堀川国广晓得对岸并不是会津,他不晓得和泉守兼定望穿烟雨,望到的究竟是多远多远以外的地方。

这时烟雨里有一丝雾的气息,堀川国广把目光从和泉守兼定的背影上收回来,他的目光扫过沾湿的衣袂,腿边的长草,香草叶片上的水珠,鸭川里一朵一朵开出的水花,终于也望向对岸。

炊烟袅袅升起,隔过江足有千万里。

而那炊烟已经不属于他了。

炊烟在烟雨里被打散,散到天青色的天空里去了。

天黑得很快,雨来得急去得也急。星子上来了。

和泉守兼定说:“这儿人家少,没了灯光,星空就特别亮,说不出的好看。”

“原来您是要带我来看星星啊。”

天完全得黑了。

堀川国广看到了那画面,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画面——或明亮或黯淡的星子散落在瑠璃绀色的夜空里,闪耀出清冷的白光,足有千万颗。天川一条,其名为银河,星子就在这天川中羁旅寄宿。忽而天川中流星划过,白光一条遥远寂寥,终于消失在缥色的星云里。和泉守兼定就站在这廖廓孤寂的夜空下,鸭川水将对岸暖黄色的灯笼光影反映在他浅葱色的瞳眸里,碎成惆怅,他那铁绀色背影的轮廓因此更显孤独了。栗梅色刀鞘上那菜花色的凤凰在黑夜里敛去光华,同香草一起隐入蓝海松茶。

星子在天川里寄宿,他的旅途要在哪里停下?

鸭川水泠泠作响,银河的光芒是清冷又遥远,夜空把世界温柔地包裹。

终于没有说话。

不晓得过了多久,和泉守兼定牵起堀川国广的手,“走了。”

马在土道上奔跑,头顶就是浩瀚星空。

颠簸的马背上,堀川国广抱紧了和泉守兼定的腰,他回头去看他们刚刚所在的地方,一川桑柘晚烟平,同他们来时模样,并无差别。

6

和泉守兼定这一去有多长时间?一年?两年?堀川国广没有掐着手指算日子。日子里少了一个会蜷在货物里抱着长刀同他扯天谈地,会总给他折花,会带他去黄昏神社里参拜,会请他吃夫妇善哉的人,但小出租店的生意照常做,鸭川水也并没有因为曾经有个游子隔着江水望断家乡而不流淌。你看,紫底白字,上书“出梅屋”的出租屋布帘又被人撩起来了,来人说——

“我想借此处避雨。”

堀川国广抬眼,栖着凤凰的刀鞘是他熟悉的栗梅色。

他笑了:“这屋子您想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有梅花没有?”

“没有,但是有梅瓶。”

和泉守兼定说:“这都冬天了还没有梅花啊?”

“您可以自己折一枝,往梅瓶里插。”

堀川国广想了一想,又说:“这可是汝窑工艺,天青色只属于汝窑和此时外面天空。”

两个人都笑了。

和泉守兼定抱着刀蜷回角落,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天是淡淡的青色。两个人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唠嗑儿。

堀川国广叫他:“兼先生。”

熟悉而又遥远的称谓让他心头一震,和泉守兼定说:“诶。”

“您不回会津啊?”

“不回了。”

“千百石俸禄不要了?”

“不要。”

“那您留这儿干嘛呀?”

和泉守兼定狡黠地一笑:“我就寄在你这出租屋里头了,我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这可是你说的。”

“好、好。”

和泉守兼定问他:“隔壁海苔店呢?”

“加州先生把店搬到河对岸大和守先生的荞麦店旁边了,”堀川国广笑了,“他俩成了。”

和泉守兼定说,“这样啊。”他掏出从来没用过的烟管,“这是你送我的烟管。你当时说我烟管之雨频来,我跟你说啊,我就留了你这一支。”

堀川国广耳尖发红:“兼先生……”

和泉守兼定没再提这一茬:“我请你去吃夫妇善哉啊?外面下雨,打不打紧?”

“不打紧,走吧。”

堀川国广披了羽织打算出门,他撩开布帘望着自天青色天空而来的烟雨。他开口:

“我也没有家人。”

和泉守兼定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把自己的羽织搭在他的头上,推着他往店外走:“那我们做家人吧。”

堀川国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脸上泛着点红晕,笑了。

和泉守兼定把酒敬神敬鬼敬神社,终于拿它来敬堀川国广;堀川国广一生转山转水转鸟居,到了把烟管交给了和泉守兼定。

天青色的烟雨下,鸭川水旁,两个顶着羽织的影子越走越近。

原来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fin.

注1:苏麻离青,青花瓷上的颜料

注2:烟管之雨频来,江户时代艺妓会把自己的烟管给喜欢的男子,因此这句话指很受欢迎的男子

灵感来自《付丧神出租中》,题目及部分词句出自歌曲《青花瓷》

这次终于写了几个在脑子里一直转的画面,运用了一些日本传统颜色。

看阿兼一步步撩堀川最后撩到手真开心!!


 
评论(7)
热度(101)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Ecmo. | Powered by LOFTER